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。如果不是1989年的冬天,就是1990年的早春。我记不住准确的时间了。我记得的是时间以外的东西。夜晚,寒冷,台灯不太明亮,玻璃窗缝隙里的风像刀片一样尖利,楼上的人家,在临睡之前弄倒了一只椅子,隔着不厚的水泥预制板,正好砸在我的头上。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里,通宵的阅读使我捧书的双手冻得冰凉冰凉。最后,这冰凉的双手没有地方取暖,我让它们捧住了我的脸,我的脸又热又红,这是因为阅读的震撼和激动。我阅读的是弗拉基米尔·纳博科夫的小说《洛丽塔》。
初次阅读《洛丽塔》的记忆将永不消失。季节的纹理沉淀在小说的边缘,有声有色,成为一段令人陶醉的美丽人生。一部小说,诱惑得人彻夜无眠,这就是好小说!能够使读者陶醉,入迷和疯狂,我相信这就是小说的最高价值所在。
好小说不存在唯一的评价标准。不仅仅只给读者某种单一的感觉灌输。现在回头望一望,也许会觉得事情很可笑。从前我们认为什么是好小说呢?有道德教育意义和道德规范意义的是好小说。有英雄人物和好人的是好小说。有指导和激励健康人生作用的是好小说。有揭露万恶旧社会的是好小说。在“四人帮”被打倒之后,中国迎来了思想解放的第一阵春风,好小说的范围扩大了一些,描写平常人物的小说,具有理论思考的小说和具有探索姿态的小说也被逐渐认可。还有,现在不用回头也觉得很可笑的是,除了以上标准继续存在之外,狭隘的个性主义随着经济的改革开放,断章取义地来到了我们的文化生活中。现在又有了一种标准:自己的小说和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人的小说,就是好小说。
固然,以上所有的标准都是某一部分读者的标准,它们作为事实而存在。但是,所有这些标准难道不还是太狭隘了吗?显而易见,这些标准除了少数太幼稚的之外,其他的更接近教科书而不是文学作品。
就像《洛丽塔》,它给予我们的是非常复杂的阅读体验。生活隐秘的一面,人类天性的阴暗处,天生的少女小妖精,料事精确的精神病患者,人生许多阶段与时刻必将出现的心态,窥视他人与正视自己,揣度,试探,忐忑不安,颤栗,激情,焦灼,疯狂,等等,等等。尽管是翻译小说,尽管纳博科夫最拿手的写作语言是俄语,尽管与我们见面的《洛丽塔》既不是俄语,也不是英语。也就是说,尽管丧失了大量原始作品的语言感觉,我们还是间接地领教了纳博科夫的小说功夫。纳博科夫就像一个非常懂得穿着打扮的女人,他用最恰当的语言,最恰当的内心韵律,匹配了最合适的内容。还有作家对日常事物非常独到的眼光和领悟,领引了读者在生活中的前行。潜意识在那里流动,隐秘的通道在那里召唤,阅读者无法舍弃每一行文字,这就是好小说!《洛丽塔》写不健康的人和不健康的意识,但是,它是一部好小说,正如纳博科夫自己所说的:让我们享受一段审美快感。审美快感是人类生命中最美妙的精神生活。最好的小说当然就应该是能够使读者获得这种享受。
所以,我认为,好的小说首先应该非常感性,它应该诱惑读者,刺激读者,使读者在小说的暗示下,体味他自己的生命经验,发挥他自己超常的想象能力,从而愉悦他,成熟他,丰富他,提高他。好的小说当然是应该有思想的。这思想是一种神秘的无声的传达。有时候会令读者除了叫好之外,无话可说,酷似接受一种神秘的暗示。如果思想简单直白地流露在小说的字里行间,让人一读,满口滚动思想名词,这就有卖弄的嫌疑和小说之外的嫌疑了。就好比世俗的气功大师,他们并不是教人练气功,而是引诱人们认可大师。
实质上小说就是小说,小说首先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。小说与所有的艺术品一样,与花朵,舞蹈,绘画,雕塑一样。其要素便是它是否好看和迷人。我们不能坏习惯地一看见红色的花朵,就猜测它暗示着革命与暴烈行为。一看见裸体绘画和雕塑,就指责它在怂恿人们摒弃衣服。一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被《天鹅湖》舞剧所吸引,就怀疑它是在通俗而堕落。中国虽然有几千年的封建社会,毕竟现在也穿牛仔裤,超短裙和西装了。
当年,《洛丽塔》的出版也是引起过巨大风波的。不管怎么说,不管有多少非议,也不管经历了多少曲折,1955年出生的《洛丽塔》到现在还强烈地诱惑着我们,诱惑着全世界十几种文字的读者。是读者的热爱使《洛丽塔》成为名著与经典。由此见得,只有好小说才能够成为真正的名著,真正的名著都应该是畅销的。如果没有广泛的知名度,如果没有广泛地影响人类社会,深入人心,何谈名著呢?如果一定要问小说本身要负责解决什么问题的话,我想,小说要负责解决的是自身的魅力问题。好小说要妖娆动人。要拥有超越时代的风韵和魅力。要像越陈越香的好酒,任何时候开坛,都能够香得醉人。